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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极度不正常的人,做着极度正常的事,这是“韩老五”对自己的概括。韩老五,姓韩名毅,出生在甘肃玉门,排行老五,在油田版老炮里得名“韩老五”。在我的工作室坐下不久,五尺的汉子俨然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他已经几夜没合眼,等着和我去送他一位过命的老友,一位曾穿越罗布泊、塔克拉玛干沙漠、登过珠峰,被西北称为“戈壁走鬼”的老友:方南先生。
大约25年前,在西北一个叫金庙沟的地方,在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日子里,韩老五遇到了在此开金矿的方南。方南不总呆在金矿,每次来都会带足罐头、钱物补给分给临近的两个金矿,韩老五说当时方南看出他进矿只求一死的心思,特意安排人手照顾,自己才度过了难关。在兄弟们眼里,方南是个怪人,除了挂着相机,腰里总塞着金块、现金、刀子、玉石,像个百宝囊,在人迹罕至的矿区,就在露天,他放着一个大浴缸,忙碌几天后,会用自制的车胎太阳能,泡个澡,开上吉普回嘉峪关。
我与“戈壁走鬼”相识,是在08年,在杭州运河边的大兜路上,一栋前苏联人修的三层库房的顶层,我和一位朋友租下来做同路人工作室,我喜欢湿版摄影等古典工艺,收集木头相机、古董镏金镜头,当时从海外淘来很多,会选些在网上交流,因这些共同的爱好,加上他和我的老师郭嘉平先生也熟识,我们走到了一起,成为“同路人”。再后来从相识到相知,到师徒,再到一起策划2014年中国首届湿版摄影学术邀请展,之后的艺术院校交流活动,一路走来,以近十年。如今,“戈壁走鬼”躺在嘉峪关那个医院的36号病床上,靶向药物的生理反应与癌细胞扩散,已经让他无法自主起床、无法迈步。记得2016年7月刚查出癌症时,他拿着一张磁共振影像,如同在暗房里分析一张底片的影调般,告诉我他的病情已经无法手术,也许还有三个月或者半年,然后在11月,他还坚持着和我一起出席了南艺钟建明教授组织的古典影像艺术国际教学交流。
他一直说争取坚持到三月底,希望把相机收藏馆的事情都交接好,把最后的心愿了了再走。做一个相机收藏馆一直是他的梦想,3月10日那趟去嘉峪关,一些事总算尘埃落定,他的另一位挚友,兰州A9创意国际的董事长张学智先生为他准备了收藏馆的场地,在“中国电影工业摇篮”甘肃光学旧厂址,安放一位相机收藏者的梦想,真是再合适不过。
“放心修养,24号我过来陪您喝茶。”这是微信里我发去的最后一段文字,之后他已经无法使用手机。相识以来,他几乎滴酒不沾,功夫茶是少不了的,临行前我备好了茶具和凤凰单丛,“韩老五”知晓后安排从昆明发来高山茶和珍藏的25年老普洱。
25日走进病房,已是下午,方奶奶说:”昨天下午方南精神特别好,还和朋友通了半个小时电话,今天状态差了很多。“我知道他看到留言一直在等我来,等这泡茶,我迟到了一天,心里难免有些愧疚,无奈宁波的《看见西湖》巡展的一些展品,我必须亲自布置。茶上来,虽然喝起来很艰难,他还是坚持自己拿着杯子,一杯接着一杯,一口跟着一口,很少说话,品着高山茶,直到累了,才躺下睡去,他并不想我们在病房多呆,病房里的他已不再是“戈壁走鬼”,是他不愿让我看到的样子……
26日在病床前,几遍我才听得清楚他说的一句话,“按佛教规矩办”,瞬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和韩老五回到医院对面的宾馆,两个“戈壁酒鬼”连续多日几乎靠酒来促进睡眠的,睁眼的时候,两个疯子几乎都在交谈,谈方南、谈西北、谈戈壁、谈来不及、谈彼此在做的事、谈活着的意义…… 这次,我们谈如何了断,没错,是时候做个了断了。战士要马革裹尸,走鬼要倒在戈壁,而不是病榻,方先生,您看该如何了断?
27日,基本没去医院,我知道,他交代的事情没办好,和韩老五几乎彼此折磨了一天一夜,总算有了结果。次日,我向宾馆借了个暖瓶,烧了满满一瓶开水,打算带去戈壁,用茶送他最后一程。临近中午才出发,鬼使神差的和韩老五先去了一座连嘉峪关本地人都很少知道的寺庙:灵壇寺,一下车,转到门前,远远看到一位师父似乎早已等在那里,一座残破的寺庙,只有这一位师父,进门我说明了来意,我们“带”一位先生请师父喝一壶茶,请师父做一些开示。师父是从敦煌小雷音寺转来这里,法号慧平,眼看着快中午了,师父要给我们煮两碗面吃了再喝茶,进了厨房,才知道这里还没通水,要去寺庙外面打水,师父给我们煮了两碗面后,居然电也停了,原本煮水的简易加热炉也无法工作了,就这么,用带来的那瓶开水,韩老五为师父和方先生泡起25年的老普洱,听慧平师父开示生死轮回,方先生“静坐”一旁,低头不语……
下午,在戈壁的最后一公里,我相信,他也来了,每一杯凤凰单丛,他一定都尝到,记得灵壇寺的慧平师父有一段开示,佛陀带领弟子经过一处,看到一座土堆,于是佛陀俯身去拜,并告诉弟子,这是一座塔,里面有佛,里面有智慧,于是众人也俯身跪拜,但不尽得解,明明是土,何来智慧?然世间佛塔都源自这一处土堆…… “戈壁走鬼”从戈壁出发,又回到戈壁,在戈壁,他读懂得了天地,懂得了生死, 在戈壁,他将化作尘土,亦是凤凰涅槃……
戈壁最后一公里,饮完这杯“凤凰”,就此话别,如有来世,愿我们再做师徒、知己……
2017年3月29日7时10分,方南先生离世……
后记
我和韩老五约定,这三款茶叶我们分作两份,各自保存,喝一辈子,暂且为这三款茶分别命名:高山流水、灵壇问佛、戈壁归尘,并请韩老五找一位懂这三泡茶的柴烧师傅做一组物件来配上它们。泡过的三壶茶叶,我未曾丢弃,也许未来,我为它们拍一组湿版影像……
时间如水,记忆似茶,再淡,终有茶的味道。 人生像梦,知己同影,走了,却如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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